在母親辭世的那晚，遺體暫厝在殯儀館的冷凍冰櫃，法師誦完經在最後蓋棺，要送媽媽進冰櫃前，請我們子女們再看媽媽最後一眼，告別靈柩就別再回頭後，我情不自禁在她遺體的額頭上，就像過往一樣親吻了最後的幾下，帶著悲戚的心頭也不回地跟隨姐妹一同離開。
隔天開始，母親的牌位暫厝在會所，到她告別式舉行的那天，含每逢做七的法事正好是30天一個月；在這一個月期間，我每天為母親燒好兩樣小菜，帶到她的牌位前獻貢，為她祈禱，跟她的遺照說說話；從我家每天前往牌位會所的，都會經過母親遺體暫厝在冰櫃的第二殯儀館，當我經過了第二殯儀館的大門前，一定會對內重覆說著我媽生前我常在說的話：老媽媽加油喔！冰櫃內那麼冷，住在母親體內那9歲小妹妹那麼嬌，冰櫃內的溫度這麼冰寒，那麼嬌的她如何受得了？想到了就為我親愛的媽媽感到很委屈難過。
終於到了舉行母親告別式的那天來臨，來了許多媽媽生前的親朋好友，以及姐妹們的同事團體；等家祭公祭完都舉辦完後，媽媽的遺體就要進行入殮火化；在裝著母親的遺體之靈柩，在火化場的軌道要送進火化爐的那一瞬間，法師要家人喊著媽媽的名要她的魂魄快跑，而我不只狂喊著她的名人也整個崩潰了！要我想到那麼嬌的她，關在酷寒的冰櫃內一個月就，如今還要面對冰清玉潔的母親，膚質一直很好的老媽媽形體要被火化，對我絕對是難以承受的煎熬！等到遺體全部火化完成，進入撿骨室內，看到親愛的嬤嬤已化成一堆白骨，不能接受也只能接受，子女們撿完骨後將媽媽的骨灰置入骨灰罈蓋上蠟封，接著隨法師及禮儀公司開車上山，暫厝她的骨灰罈到塔位內，再等良辰吉日，送母親走完她人生最後的一段里程。
在為母親進行做七的法事前，我會再為媽媽多燒幾道菜，然後帶上媽媽生前所用的餐具，還有我從她髮夾上一一採集的頭髮放進小罐內，跟著當天的獻祭全都置放在祭壇上；領頭的誦經師姐曾對我說：怎麼這些餐具都這麼可愛？我回答她，媽媽的晚年我都已為她採買很可愛的餐具。在她生前，我們每週帶著菲傭，會去IKEA的餐廳吃一次下午茶，當時我已經在拿兒童塑膠餐具給母親使用；至今我偶而還去 IKEA ，在我坐的對面仍擺上一對兒童餐具，還有盛裝她頭髮的那小罐子，如今媽媽不坐在我對面了，我只想問媽妳為什麼要離開我？
我常常在問：媽妳為什麼要離開我？我想知道的答案是，在她人生晚期是真的如表面裝做堅強，但體弱多病的媽媽飽受病痛折磨，其實她心底也認為，死亡對她反而是種解脫？還是只是那因嗆咳而導致的吸入性肺炎，三天後意外地奪走了她的生命，但她及我都知道不能沒有彼此，母親也捨不得離開人世間的我？
在我心中始終找不到答案，畢竟母親人已經不在了，就算是她還活著，已經失智的她，或許也未必能回答我的問題。我真的什麼都不求，我卑微的心願，只祈求我媽還能好好活著，哪怕她已重度失智，但會坐在公園內的我身旁，就算她不發一語做我聽眾在聽我說話；母親的形體依然存在，能接受我每天早晨先進她的房間跟她請安；在戶外停等時，能讓我對她表達愛意，除了始終牽緊她的手，隨時親吻她的雙頰；哪怕再多給我半年、一年的時間，為什麼我這麼一點卑微的心願，老天都不成全我，偏偏就是要奪走她的生命，獨剩我孤單一人呢？
如今在我家一進門的鞋櫃上，擺著一個麻將牌＂發＂字的吊飾，旁邊是另一個＂懷念＂兩個字的吊飾。＂發＂字這個吊飾，是母親住院到辭世的前三天，我又去公園找她時，在公園小徑上撿到的；我撿去給她看時興奮地告訴媽媽她會發了，當時她已有病症徵兆身體已經在不舒服，但她聽我開心地說完，依然對我擠出了一抹微笑，這也是我所看到的母親，在她人生中最後的微笑！
為什麼在我看到她身體已經不適，卻為我擠出人生最後一抹微笑的前一天，我陪她去看胸腔科回診時，醫生看完了數據，已在警示她肺部的發炎指數偏高，但我卻未提高警覺及早將她送醫住院？我常自責在問：如果我沒那麼晚將母親送急診住院，若是提早個兩天就送母親住院，她是否可能因此而獲救？媽媽在她人生晚期，送急診及住院的次數太多，是因為如此對我造成彈性疲乏，以致我對母親病癥的警覺性喪失了嗎？陪家中外傭送母親急診及住院，我早已習以為常，卻未料到最後一回疏於警覺的送院，導致母親因此而辭世，我從沒意料媽媽真的走了，我原以為這又像過往一樣，只是住院再出院的例行公事；如今我再也沒有這些甜蜜的負擔，可以為我母親，包括每週固定陪她回診這些，延續她在世生命所曾經在做的工作了！
即便母親在臨終前幾個月，雖然曾飽受長期臥床導致的褥瘡，以及出院後清創癒合換藥的疼痛之苦，但在她最後一次住院三天後辭世，並未遭受太多的病痛折磨。在家母最後一次入住醫院之初，她的主治醫師在與我長談時已經示警：吸入性肺炎對老人家致命性很高，接下來的72小時是關鍵，母親能否存活就看接下來的72小時了？我從第一天，看到病床上的她，是用一般管狀式的呼吸管，到第二天是換上罩住口鼻的氧氣面罩；主治醫師要家屬做出最煎熬的決定：是否再送母親重回加護病房使用呼吸器？我姊問我的意思？姐妹的決定是依母親生前遺願，她要有尊嚴地走，我順從了她的決定，不讓母親再受一次活罪，可以有尊嚴地離開人世，家屬放棄了讓她重回加護病房。到了第三天，我看見陷入昏迷的母親，已經用上全罩式的氧氣面罩；約莫中午，我告別了家中外傭回家，下午在家收到主治醫師來電告知，母親剛才已離開人世了！我除了馬上通知我的姊妹，並立即趕回醫院她的病房，當我再次看到老媽媽，已經是具遺體的瞬間，我的情緒潰堤難掩悲傷激動，跪在了她的病床前，哭喊著母親為什麼要離開我？直到主治醫師安撫我，媽媽走得很安詳，再等來了姊妹們，還有急召禮儀公司前來處理她的後事。
對於跟母親感情除了母子關係以外，形同父女、兄妹、前世情人的我而言，至今在我心中盤旋的問題是：如果當初我力排眾議，讓母親重回加護病房再用一次呼吸器，能否救回她一命？為了這在這心中糾結的疑慮，我也曾經又再致電，給媽媽臨終前顧她的主治醫師尋求解答，但醫師也不能給我答案，只說機率或許是百分之五十，如此還是有百分之五十的機率她會死亡，但死前仍要遭受一次插管的痛苦，不是嗎？而且就算母親真的救回了，醫師說也有機率發生，但她的腦部已因缺氧而變成植物人，如果這樣它絕不會是媽媽生前還有正常意識時要的。我只能不斷說服自己：尊重母親生前的遺願，讓她有尊嚴地走對她是最好的選擇。
老媽媽加油喔！在她生前，我親眼目睹母親是如何堅強，與始終煎熬她的病痛在纏鬥也不喊痛，偶而受不了了，只是呼喊那一兩聲，我一聽到便會高聲安慰媽媽忍耐喔！至今仍令我痛心的那一幕，是我在送母親臨終住院的那一天早晨，當時她因嗆咳的病徴已很明顯了，外傭餵她吃早餐時她是邊吃遍吐，我想她因病沒有胃口，便讓她喝流質的營養品；吃完在餵藥丸時，她也全吐了出來，外傭再幫她藥丸磨成粉餵她吃藥，我見狀發現情況不對，她身體並未好轉益發惡化，趕快要家中外傭，先送母親重回醫院去看新陳代謝科，當時根本沒有意識到她是因為嗆咳，所導致的吸入性肺炎。至今我回想起，母親在家中吃完最後一餐的這一幕，每回想到就讓我揪心，令我內疚我沒有盡到保護好她的責任，保護好這位需要她的獨子做到像大哥哥，照顧好這位愛撒嬌、9歲小妹妹的責任！
我在追憶母親與我，生前這些點點滴滴的同時，我自己明白她獨留我在人世，即便她已辭世，我也不能沒有她。然而我永遠不會得到答案的，是她真的可以沒有我嗎？雖然在她生前，我曾經看到她常常在搖頭，我心中明白，這是她對她人生晚年，還要受此病痛折磨的無奈表示，其實她是會想要解脫的；在前年有那麼一晚，我母親突然有感而發、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了一句：兒子、如果有一天媽媽不在了，妳要好自為之！對照著媽媽在她臨終的前一天，我在病床前緊握她的手，為她加油打氣時對她說，要媽媽挺過去，什麼事我們母子，都會一起同心協力度過難關！當時我看到她，用無力迷濛的眼神望著我，不停地在對我點著頭．．．想到了這一幕，便會有心如絞割、撕心裂肺的痛苦！
我想對我母親，在面對她獨子、母子情深這層關係上，她一定很難做出她的決定；在她心中其實她是想及早解脫，不再遭受肉體上這些病痛折磨，但她也同樣依賴我，更捨不得離開在人世間的我！
如果能像影片＂第六感生死戀 ＂，片中已經成為鬼魂的男主角用他的手，在帶著陽世間女主角的雙手，一起在製作陶器那幕經典溫馨，若發生在我身上有多好，我多希望能再重溫，握緊我媽那雙手的觸感！如今母親就算是鬼魂，我也想見她卻見不著，夢裡尋她千百度，但也夢不到我親愛的媽媽。如今我只能在大解時，坐在她生前坐過的免治馬桶上，去想像她在世時的體溫，為她換上這日系帶吹暖風的免治馬桶，就是期望對長期臥床的母親，她臀部也有的褥瘡因此而獲得舒緩；當她去年中因肺炎鏈球菌的治癒出院後，我大徹大悟知道我的人生不能沒有我媽媽，除了購買日系的免治馬桶，也換了日系極省電的變頻冷氣，在酷熱的盛夏整晚，以及復健老師前來家中幫助媽媽時，務必要讓她感到舒適，讓歷經如此多病痛磨難的她，整夜起碼能睡得好且舒服；以及在我好同學口中，如同賓士車等級的高檔輪椅，至今仍停放在我家中的客廳，成為我緬懷她的重要物件。當我為她做了那麼多，神卻不給我多一些的時間！神難道不知道，在28年前先父辭世至今，這位心裡住著需要我疼她這位小妹妹的老太太，她一直以來都沒有安全感，真的不能沒有我在關懷呵護她嗎？祢為什麼就是一定要，硬生生地拆散我們母子倆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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