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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母親剛辭世的第三天深夜,我當晚在迷濛的睡夢之中,手機的通知鈴聲驟然響了兩聲,睡夢中的我驚醒,誤以為是大門的門鈴響了,我當下從床上迅速爬起,衝到了家中的大門前,不停地跪地磕頭痛哭失聲在問:媽、是妳回來了嗎?  

隔天早上,我醒來回憶起這件事,拿起手機一看,原來是我在臉書上的英國朋友,在她臉書上更新狀態所發出的鈴聲通知... 

從那天過後已三個月,某晚的夜裡我獨自一人躺在我房間內的床上,廚房卻不時傳來細微的聲響;自母親辭世後我們家中只剩下我一人,我知道這些聲響不可能來自昆蟲或賊,在幾聲詭異的聲響後我決定起身查看,而如今的我已不復三個月前那麼悲痛莫名,只在駐足望著廚房時,喃喃自語在問:媽、是妳回來看我了嗎?  

我對我母親的思念,從她剛辭世時的完全無法接受,經過幾個月後逐漸淡化為懷念;我至今每天依然維持著,漱洗完畢後先進她的空房間,對著枕頭上的空氣親吻三下,彷彿在她生前,我每天一早都會進她房間跟躺在床上的她請安,然後親吻她的雙頰與額頭,這麼做的原因其實是我擔心,時間久了我會漸漸地淡忘母親! 

在死亡這件事上,我終於發現同理心也是會有舒適圈:當你看新聞若是國內外發生重大的死亡意外,或是週遭的朋友有至親亡故,我們可能最常說得就是請節哀順變;然而當自己必須親身經歷,這些在說請節哀順變的旁人,不足以體會這撕心裂肺、切膚之痛的過程,驀然你頓時發現,安慰別人講請節哀順變的人,他們在舒適圈內有多幸運!他們不是還沒經歷失去至親的痛苦,要不然就是已經熬過了失去至親的歷程。 

於是、對身處於面對至親死亡,在這舒適圈以外的人,最常安慰自己的話應該就是:活著的人日子還要繼續過下去。是如何過要看面對至親死亡的人怎麼過?若是將自己,完全埋首於工作當中是一種過法,但問題是有那麼多工作,讓你填塞你想要的忙碌嗎?如果自己已經成立了家庭,生活的重心自然移轉到了下一代,取代了對上一代至親的思念。然而、對原本只有我們母子相依為命的我,媽媽驟然辭世,原本我的世界就只有我們母子,再加上個在家幫忙照顧她的外傭,當我的世界母親離開外傭轉離,瞬間就剩我孓然一身孤單一人!孤單、是對身處於面對至親死亡,一件更為可怕之事! 

當我發現在所有該做的工作做完,一閒下來還是忍不住在思念已經辭世的母親,孤單與面對至親死亡之間,還是有一件事可做,就是不斷地尋求母親在生前所在之處做出連結:公園裡她與外傭固定所在的椅子,是我每天都要重回在上面坐坐沉思,彷彿她生前坐的輪椅就在我身邊,我會陪著她說說話,無論已經重度失智的她聽不聽得懂?但她總是會在我身旁傾聽,只是如今她的形體已不在我身邊罷了! 

多年前英國廣播公司,曾經出過一套納粹集中營的紀錄片,我至今依然清楚記得,記者在訪問某位劫後餘生的猶太人他所說的一段話。他是語重心長這麼說的:如果我此生後來的性格,會產生重大的行為偏差導致我自私無情,那都源自於當初,我在納粹集中營中所遭受過的迫害。當我至今回想起這位猶太人曾經說的,令我恐懼的是:人們會同情納粹曾經加諸在他身上所遭受的迫害原罪,但這會成為合理化他自私無情的藉口嗎?就像當我的世界只剩下我孤獨一人時,我可以合理化如今別的親屬面對死亡時我的無情嗎?我已經在同理心舒適圈以外,看到國內外重大的死亡意外,我開始不再有惻隱之心,也無須再對朋友說請節哀順變那句場面話;他們都只是原先擁有親情比我幸運的人;於是我想成又有更多舒適圈以內的人,從原本的幸運淪落成與我同樣不幸,一同面對至親死亡的命運走到了舒適圈以外,然後我只剩唏噓一句"同是天涯淪落人"!哀莫大於心死,終將導致自己的情感麻木不仁。 

在這個令人焦慮不安的當今世界,一個像當年發生在14世紀,歐亞大陸黑死病一般的新冠肺炎,如今仍在席捲並在肆虐全球;新冠肺炎就像是88年前在德國崛起的納粹黨,如同水深火熱煉獄般的印度,新冠肺炎死者來不及火化的遺體,好似納粹黨曾設立最大的奧許維茲集中營:納粹黨的集中營讓那名猶太人,揹上了自私無情的原罪,因新冠肺炎而喪生者,又讓全球無數跟著我一樣,失去至親而痛不欲生的世人,在情感上喪失了同理心變得麻木不仁,活得如具行屍走肉。 

既然人死不能復生,我也絕對不可能再從面對死亡的舒適圈外,重新回到舒適圈內;重新回到把母親當成小嬰孩每天在寵她哄她,而在她的人生晚年她已嬰幼兒化,並享受她的獨子像兄長般每天如此在疼著她、愛著她!可是、她的形體、隨著告別式後的火化羽化了,然而留存在我腦海中,我們母子相親相愛的記憶卻走不了!這在我腦中不斷浮現的往日畫面,究竟已經成為一種依戀,或是成為一種煎熬? 

母親在她的人生晚年之嬰幼兒化,除了源自於她對我的倚賴,也源自於年輕時強勢的她其實本性是愛撒嬌的,所以當我站在她輪椅旁邊時她習慣性地要靠著我,而我也立即會將身子湊更緊並開心地對她說我讓她靠!讓媽媽倚靠在我身上,不只是在形體上讓她有所依靠,這舉動也是種承諾;我不只承諾會讓她依靠,我們一起在街上外傭在後頭推著她的輪椅,我一定緊握著她伸出的手讓老媽媽有安全感;我不只要讓她有安全感,更要讓母親感受到我對她有無盡的愛,於是只要有機會我就彎身在她的輪椅前,給她法式親吻,親吻完右邊的臉頰,等她自己會將左臉頰面對我再親。 

我們母子情深這段已經昇華的情感,在母親因嗆咳,導致吸入性肺炎住院三天就驟然辭世後,我比一般人更加痛苦的是:我一下失去的是兩位親人:我除了要像任何人歷經,都會失去她的之苦痛以外,我還失去了一位在她人生晚年,因為已經失智而嬰幼兒化,對她獨子完全依賴的一位小妹妹。 

或許在肉體上,我已高齡90歲,在人生晚期因長期臥床以致下肢褥瘡,在清創手術後每天必須換藥的老媽媽她是解脫了;但在精神上,她就已經是我的一位小妹妹,我知道我媽不能沒有我,那怕她的內心是堅強的,對一位90歲的老婦人在熬著身體忍受換藥疼痛的同時從不喊痛,但我卻並無預期她的死亡來得如此突然!這或許對位晚年,飽受病痛折磨的高齡老人家是種解脫,但做為愛對我撒嬌的小妹妹她的靈魂怎麼想呢?為什麼我始終夢不到這位小妹妹來到我夢中,告訴我她真實的想法是什麼呢?還有就是她留下來的我怎麼過呢? 

我同時失去的,是一位體弱多病、風燭殘年壽終正寢已高齡90歲的老媽媽,還有一位心態重回到9歲,把她曾經一手帶大的獨子,在生命末期把他當成哥哥在依靠,愛跟獨子撒嬌的小妹妹;有一位曾在母親住院時,照顧過她的醫護在她出院後成為我的朋友,在我到外地散心時,突然發現了與媽媽同名的宮廟,入內在祭壇上放置她生前所留的頭髮,為她在天之靈祈禱而百感交集,她只能在手機裡安慰我說媽媽也在另一個世界想著我的!她這麼說只會令我更加心痛!媽媽也在另一個世界想著我的,但媽媽卻沒來我的夢中,我在陽世想著她,她在陰間想著我,彼此想著對方但卻是天人永隔陰陽兩個世界。就像是那晚半夜,我駐足在廚房外望著裡面,喃喃自語在問:媽、是妳回來看我了嗎?今生我從未像此刻,那麼殷切期望看見鬼! 

雖然母親在她人生晚年已經重度失智,並領有殘障手冊,但隨著在她一次,因罹患肺炎鏈球菌而長期住院,一個半月後再治癒才康復出院,我想曾經相當強勢的她,自此銳氣盡失,於是將自己像蠶寶寶般裹進了繭俑中,以嬰幼兒化開始對我撒嬌要我寵她的方式,再過完她人生中最後的八個月。那一位在她實際年齡已90歲,卻住在她心中才9歲,總愛對復健老師,或是做兒子的我發嗲的那位小妹妹,也陪伴我跟我相親相愛了八個月。她人生末期的重度失智,既不哭也不鬧,成為我最甜蜜的負擔;甜蜜的負擔中我不為她心理擔憂,要擔憂的只有生理,只有她每晚睡前量測總在飆高的血醣,或是她因清創手術後,遲遲無法再癒合的小腿傷口等難過揪心。 

在這段我人生中,最值得回憶的八個月當中,母親始終成為我最好的聽眾,雖然我知道她除了重聽失智也令她聽不懂我在說什麼;就像我在小的時候,媽媽也總會牽著我的手,聽著我像如今對她滔滔不絕在傾訴。當母親在我預料之外突然辭世以後,我除了失去了那位,需要我寵的小妹妹父兄般之愛沒了出口,也失去了一位絕佳的聽眾。

我曾嘗試著,想坐在她的床緣仍假裝對著她說話,但沒了形體就不像睹物思人,說不到幾句便會說不下去,於是只能放棄,只在每天一早進她一切維持原樣的空房間內,假裝她仍健在,對著枕頭上方的空氣在親吻。 

在對她滔滔不絕的傾訴當中,我最常跟她講我又如何在經營一個大商機,如果做成了之後,要如何幫她買棟豪宅讓她安享晚年!在幾年前她失智狀況尚未如此嚴重之時,像這類對她已經聽多,從希望到失望始終在畫大餅的話,母親剛聽完之後總是會潑我冷水回我癡人說夢;但在她做為我的最佳聽眾以後,她就是默默地,在聽我興高采烈地對她分享,像是默默地在對我做一種支持,不管我做不做得到,但對我有這份心孝順她的一種支持;我多希望不單是只有這份心想孝順她,而是真的能幫她買一戶豪宅讓她搬進去住,但也要她人還健在啊!而並非是在她的告別式後,做子女的我們燒了一戶有男女傭役、內建她喜歡的麻將專屬房間,一幢西式洋房給了母親... 

有句歌詞是這麼唱的:妳那裡需不需要有人陪、妳收不收得到我的思念?既然我在陽世,在母親生前做不到為媽媽換上豪宅,或許我跟母親一起同住,在陰間那麼大的豪宅裡,就誰也不必收到誰的思念,誰也不必隔著陰陽兩界,在另一個世界思念著彼此,就像過去沒改變。 

或許我能假設:愛因斯坦能讓時空倒流的相對論,只是我還沒看到它是將來會發生的事;於是我坐在那公園的椅子上時,生前坐在椅子旁,輪椅上的母親依然在我身旁聽我講話,又或者有著70年歷史的老百貨大樓要改建了,我來到了它的大門口,重尋當年媽媽年輕時帶我在附近流連吃飯的身影!記憶就像是一把雙面刃,在緬懷時光倒流的同時,卻又在心頭插上了一把刀,畫面是腦海中的記憶,卻不存在於自己眼前的事實。 

還有一種不存在的事實,它已經不是假設而是種假象,像是母親生前,幾乎每個晴天,我都要陪她去家附近的那座公園,在她辭世以後,我依然在每個晴天都會過去睹物思人;當在公園內遇到有外籍看護,也推著老太太的輪椅來公園時,我會把她們一對,當成是我家的外傭仍在推著我媽媽,就像過去每天在重複的動作,而我依然不遠地跟在她們這對陌生人的後頭;我始終難以忘懷,有時當我晚回家再到公園去找她們時,在那張她們固定在坐的公園座椅前,遠遠我就看見母親形單影隻一個人,她戴著罩帽孤獨坐在輪椅上的身影,因為外傭就算是一個人,但只顧著在滑她的手機,每回讓我突然發現這一幕總讓我心痛!為什麼她就不能像我把母親,當成一位好聽眾可以一直不停對她說話,卻讓她一人孤伶伶地坐在前方? 

還是那位在母親住院期間,曾照顧過她的醫護朋友在傾聽後勸我,我應該考慮去找心理醫師看看!但就算去看心理醫師,他不就是勸我要放下,除非我能失憶難不成他還能治癒我思念的病?而我最不願面對的就是放下,放下我對母親生前的種種緬懷與思念啊!於是、又有一位交心,已過耳順之年的大哥在安慰我喪母之痛時,在最後已歷經雙親離世的他,很感性地說出了一句:思念之苦、都是我們還活著之人在想的!為了他講得這一句話,離開他公司後我想了兩天百思不得其解,於是又再將我推測他講這句話的涵義,去電再請教他為我確認,是否即為我所想的意思?我想這位大哥在聽完母親生前已經老、病、死,他這句話是在安慰我別只在我的角度上想著母親,對原本病魔纏身的媽媽而言是種解脫。打過了求證的電話,有讓我好過些、甚至徹底地走了出來嗎?當然不會,是我自己選擇,不願去面對放下對母親思念的。 

持續這樣不願去面對放下對母親的思念,或許我會精神崩潰,或許我會被這一切所逼瘋,但我心甘情願無怨無悔;因為住在母親身體內,那位愛撒嬌發嗲的9歲小妹妹,真的太可愛、太可愛了,她可愛到我不願在她的軀殼雖然已火化後,我這位像哥哥的獨子就放棄繼續寵愛她!雖然在母親告別式前發的訃聞,打上的是享耆壽九十有一歲,可是偏偏我只做了她體內,那9歲可愛小妹妹的父兄八個月而已;如果真的是我女兒,在出生八個月後就早夭,或許我不會像如今這麼悲傷,因為在母親體內那9歲的可愛小妹妹,可是寄居在她風燭殘年,已經高齡90歲的身軀內,與始終單身的我,過往母子有著56年的感情基礎,在她人生最後階段的八個月,這段感情做出昇華後的火山大爆發,而一發不可收拾。這種火山大爆發式的噴射情感,正足以解釋哪怕在她的辭世,已經過了三個月之久,但至今只要回顧母親告別式上的回顧影片,總會有那一、兩張勾起我傷痛回憶的相片,伴隨著追思影片中,香頌女皇Edith Piaf如此哀怨淒美的歌聲,當下令我情緒悲痛激動而潰堤做出淚崩,對一個喪母之後活得槁木死灰之人而言,因思念母親而放聲痛哭,大概是我目前唯一還能保有的情緒! 

大約也在我還是,9歲左右的小學低年級時,有次應該是從學校放學回家,我在家門前的馬路上,被一台疾駛而過的重型機車撞倒,撞到我記得渾身都是血,也被撞到倒在路邊懵懵懂懂的,沒多久在昏昏沉沉當中,我看到母親慌慌張張地從老家樓房前的巷道跑過來,而當年我家裡距我出車禍的距離,是不可能聽到我哭喊的,在半昏迷的狀態中,我依稀還能感覺,在那物資尚缺的年代沿街攔得似乎是一台吉普車,她將我抱上了車匆忙地送到了就近的醫院急救,撿回了我當年的一條小命。至今回想起這近半個世紀前的往事,我最自責的是我未能保護好我的母親,以致她因進食嗆咳,導致吸入性肺炎而往生,做母親的她曾經救過她的獨子一命,但她的獨子,或是在她生命晚期做小妹妹父兄的我,卻未能還她救過我的一命! 

當年我家距我出車禍的距離,是遠超出母親她會聽到我哭喊的;除了母子連心以外,還有什麼可以解釋,我媽能從大老遠的家中,可能放下當時在廚房中正在做的好菜,我迷濛中看到她從我老家樓房前的巷道,慌張地跑過來救我一命?可能當年我才只有9歲左右,依然保有純真之心方能母子連心,如今天人兩隔的母子倆,縱然不再聽到彼此了,但母親辭世的時候,在我心中她只有童貞可愛的9歲,我每天這麼想著我媽媽,她在天國因為母子連心,總會聽得到我吧?就像當年她在心中聽到我哭喊,並從家中衝出來救我,如今哪怕媽媽在我面前,已經是鬼魂我都要見她...我真的、真的好想她!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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